人的一生有几天呢?回望人生,每个人能记住几天呢?对我来说,匆匆的人生旅途中,印象最深的有“三天”——上学那天、上岗那天、退休那天。
54年前,我与父母生活在一个深山小村,同龄的孩子们都进了村小,而我因家里的特殊情况,还没收到入学通知。
一个漆黑的夜晚,一盏油灯“领着”一位汉子翻坡来到我家,他说:“孩子应该上学,明天先来,我去反映。”焦虑的父母听了这句话露出宽心的微笑。那位汉子叫陈志斌,是村小的教师,油灯下,他在我眼中的形象非常高大。目送父母为陈老师送行,一股暖流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升腾。那晚,妈妈摸着我的头,交给我一个书包,书包上是妈妈用针线缝的四个字——好好学习。妈妈还甜甜地给我唱了一首歌:“天上布满星,月儿亮晶晶……”我抱着书包度过了那个难忘的夜晚。
次日,我早早起了床,太阳也起得很早。阳光洒满一路,爸爸牵着我的手走进了学堂。陈老师隆重地向同学们介绍了我,“你们以后要互相帮助。”我坐在了第一排。伴着教室外面的鸟鸣,我们与陈老师一同读起了“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课间,同学们争相拉着我一起玩,说着自己的大名和小名。从那天起,我心中充满了歌声,忽然间有了许多好朋友,人生有了好好学习这个目标。
38年前的一个早晨,怀揣着报到通知书的我,来到了长江边的一所成人高校。工作人员接过函件,立刻把我带到了旁边的休息室,向我介绍一位50多岁的老人:“这是谢教授,你的教研室主任。”原来,知晓我这天要来学校报到,谢老师早早就在办公楼里坐等。
那天,谢老师带着我这个职场新人在不大的校园中转悠,他一口大冶话,我虽不能完全听懂,但他的热情着实感染了我这个年轻人。
谢老师先是把我介绍给教研室的同事,他们给了我热烈的掌声。然后,他带我到教学楼一层层熟悉,“这是仪器室,这是实验室,这是图书室”。在食堂、澡堂,他介绍得更仔细,最后把我带到了学校宿舍。推开三楼楼梯旁的房间门,谢老师说“这是你的宿舍”,然后递给我几把钥匙,上面细心地标注着办公室、图书室、宿舍。
中午,师母从家里送来了午餐,谢老师边吃边与我聊他的从教生涯,学校的同事们也鼓励我:“好好准备上讲台,讲好第一节课。”那个场景让我感觉是忘年交和老友们的相逢,我把初入职的陌生和初从教的担忧抛到了九霄云外。
入夜,谢老师带我来到校园的一块空地,学生们早在那里围成圈坐着。篝火点燃,学生们用硬纸板做了心形道具,上书“欢迎刘老师”,篝火旁,大家唱着歌、跳着舞,而谢老师用浑厚的乡音唱了首《三套车》,那歌声嵌入了我长长的人生。回到宿舍,我久未入眠,盯着天上的星星细细地回味一天的经历。
后来,谢老师当听众,细细指点,我把课试讲七次才走上讲台,这让我事业一起步就信心满满。
我在那所高校工作了不到一年。离开校园时,谢老师送我至校门,夹着憾意喃喃地说:“少了个教授,少了个作家。”
许久后我才知道,我进校时得到的那套崭新的床上用品、洗漱用品都是谢老师自费购置送我的,而那时我已经在很远的另外一个城市工作了,我把“感谢”深深地放在心里,要放一生。
岁月匆匆,好多个春夏秋冬悄悄溜走了,我带着青春的冲劲、中年的沉稳就这么走啊走,尚未感觉疲惫,却猛然发现已到退休年龄。
半个月前,年轻的支部书记嘱咐我给大家讲一课,我便有了一个机会倍感荣幸地发表“退休感言”,我从上学那天讲到入职那天,讲我遇到的人、做过的事,希望把“传帮带”的工作做完。那天的课堂很安静,我满含深情地谈论“机遇、伯乐和奋斗”,许多过往的面孔在我的脑中闪现,尤其是那些帮扶过我的老师、长辈,堵在我眼中的泪水差点奔涌而出。三尺讲台,清风徐徐,桃李香飘,无数的人把我从幼年牵到了老年。直到课堂响起掌声,看着台下一群过去的“我”,方觉课讲完了,我的工作正式结束了。
单位送我纪念品,上面有“光荣退休”四个大字,我的心中再生感慨:人生下半场要走的那条路,依然会有感恩与不舍相伴、欢笑与阳光同行。
6岁、22岁、60岁是我人生的三大节点,三大节点中有我最难忘的“三天”,连起来便是我的人生履历,上面留着许多记忆、许多故事、许多朋友、许多真情,温馨又从容。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从教一生育人无数的陈志斌老师还健在,年近九旬,耳朵已听不清,我数次探望,只能把回忆和感恩写在纸上,他读着读着就露出了爽朗的笑声。捧着一颗心来的谢崇德教授已经作古,他浓浓的大冶口音的普通话依然常在我的耳边回荡,我常取出与他一起署名的书细细回味。饮其流者怀其源,师恩永难忘。
“有过多少往事,仿佛就在昨天。有过多少朋友,仿佛还在身边。”这是我常哼的歌,每个人都有值得回味的难忘的日子,是因为那些日子融满了人间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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