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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志泽

我是母亲自己接生来到人间的。母亲预感到就要分娩了,赶紧做着准备。她是到台湾念过助产士医专的助产士,经她的手接生的婴儿多的是。但此刻,当医生的父亲恰巧出诊去,她得头一回给自己接生……更没想到的是,我刚出生不久,出诊的父亲让病人的家属前来我们家的诊所取药,母亲竟然立即下床走出房间,利利索索将药付给。这时,母亲因分娩的辛劳和天气炎热,且忙了一阵而大汗淋漓。她一眼望见天井里有一缸“雨落水”,便毫不犹豫地舀出一大盆来擦洗。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在闽南一带,不要说是刚分娩,甚至在月子里,产妇不能随便下床,不能下水——更不用说是“雨落水”。母亲不会不懂,可她不管不顾。

小时,我贪玩,常常忘了回家,让母亲着急地四处寻找、呼叫。母亲歌唱得好,呼叫声也清脆、明亮。有时我跑远了,母亲放开喉咙高声呼喊,喊声变得激烈而有些颤抖了……母亲的关爱总是跟随着我。但母亲性情急躁,有时甚至暴烈,她的爱并非总是慈爱。

有一回我和伙伴们游玩到外村去了,显然,母亲的呼喊声是听不到了,直到日西斜,饥肠辘辘了,才匆匆赶回家中。母亲把饭菜热了,要我快吃。我狼吞虎咽吃饱饭正想开溜,母亲却把我截住了。随即,一场暴风雨也就到来了。

母亲把我带到房中,顺手把房门拴上。

“你把偷我的钱拿出来。”母亲开门见山。

“没有呀,我没偷钱……”我觉得很突然。

“你还不承认,快拿出来!”母亲已抓起靠在衣橱边的一把檀木拐杖。

“我没偷钱!”我委屈地哭了。可母亲一点也不手软,拐杖打了过来。

“打死你!打死你这个贼!”母亲手中的拐杖朝我猛打,我双手抱住头,母亲的拐杖却全落在我的腿上。

隔天早晨,母亲突然流着泪走到我的面前。

“让我看看……”母亲拉起我的裤管,直拉到大腿。她看到我的腿上布满了红一道青一道的伤痕,禁不住哭出声来——这回轮到母亲哭了,这很少见。她难过地说:“我冤枉你了,钱是从衣服口袋的破洞滑下去的,已经找到了……”

我腿上的伤痕很快就消失了,但几十年过去了,母亲的那一顿打,让我刻骨铭心她的教诲。

母亲最疼爱我这个小儿子。她总是不放心我,巴不得一直把我置于她的怀抱里。但我开始长大后,她又很放得开。就像当年她送走二哥到南洋一样,我八九岁那年,新加坡的二姨回国,母亲郑重其事地对二姨说:“你把他带去吧,到你那里会更有出息。”二姨回答说:“你舍得让你的尾仔走?可惜没早讲,现在这么大了,超过了规定的年龄。”听到母亲和二姨的对话,我先是觉得意外和吃惊,随即松了一口气——我可以不必离开母亲到异国他乡去了……

母亲空闲时也会有小情趣。我们家对面山头上有位中年妇女常会在下午三四点钟挽着一筐油煎豆腐下山,“烧豆腐!烧豆腐!”叫卖,经过我们家门口时,母亲有时会喊她过来。母亲喜欢买这种质优价廉的小食品和家里人一起吃。豆腐做得很细腻,切成大方块,煎得蜡黄,叠放在一个大陶钵里,用棉絮包裹保温。还备有蒜蓉、酱醋。卖主揭开盖子时随即一阵浓郁的香气逸出。母亲勤俭持家,但这种小小的享受她舍得。